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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千零一峰是銅像

更新時間:2018-03-19 11:11:44 來源:m.vvv-eee-multi-tld-no-pending.com 編輯:羅長江 已被瀏覽 查看評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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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千零一峰是銅像
羅長江
    永遠(yuǎn)忘不了山色向晚的那個黃昏。西沉的落日將神堂灣十里畫廊、西海一帶成百上千座巖峰的峰頂峰壁涂成赤赭,滿天空流溢四散著無限的紅光。群峰之上,逆光而立的賀龍銅像仿佛被無限的紅光簇?fù)碇?,托舉著,提升著。雄峙蒼穹的巨大身影,烏黑而鐵青,在火紅火旺地燃燒著激情的落日的光輝里,煥發(fā)出攝人心魄的震撼力,充滿了壯美,恢宏,凝重與神圣。
    這座中國目前最大的銅像,是一位蜚聲中外的著名雕塑家嘔心瀝血之作。農(nóng)民出身的開國元勛身著軍大衣,佇立于三千奇峰之前,那根曾叱咤風(fēng)云的大煙斗捏在手中,那匹曾仰天長嘯的大白馬依在膝旁,天風(fēng)吹衣,目光如炬,整個造型、色彩、氣韻與大峰林風(fēng)光渾然一體。遠(yuǎn)遠(yuǎn)望去,儼然一座“虎視何雄哉”的砂巖奇峰,與大峰林一道沐風(fēng)櫛雨,拔地摩天。
    武陵源素有“峰三千,水八百”之稱。那么,雄峙于天子山上的賀龍銅像,便是第三千零一峰了!?
    元帥是桑植人。天子山原來屬桑植管轄,歷史上這兒曾經(jīng)出了個揭竿而起的土家族義軍首領(lǐng)向大坤,號稱向王天子,遂得名。向王天子終因抵擋不住朝廷進剿而兵敗身亡,在人們心目中卻依然是位了不起的英雄。至于歷經(jīng)艱難百戰(zhàn)終而成了共和國元勛的賀龍元帥,當(dāng)然更是家鄉(xiāng)的驕傲。一代元戎的銅像屹立于故鄉(xiāng)的奇山秀水之前,既告慰了元帥的在天之靈,莫也寄托著黎民百姓祈求元帥英靈庇佑這一方山水的樸素情結(jié)?
    我不止一次來過這兒憑吊與瞻仰。銅像矗立于被命名為“云青巖”的一塊臨崖的巨石之上,高6.5米,重9.3噸。銅像身后,便是低于銅像的一大片一大片列隊成陣的巖峰。人們自然而然便把元帥與千軍萬馬聯(lián)系起來;與“醉里挑燈看劍,夢回吹角連營”,“沙場秋點兵”的戎馬生涯聯(lián)系起來;與“想當(dāng)年,金戈鐵馬,氣吞萬里如虎”的烽火歲月聯(lián)系起來。
    元帥還沒有成為“元帥”的幾十年間,從兩把菜刀劈鹽局首義開始,領(lǐng)著一撥撥漤澧子弟攻城奪隘打天下,一次次勝利一次次失敗,一次次跑回到家鄉(xiāng)拉隊伍重整旗鼓。“殺氣三時作陣云,寒聲一夜傳刁斗。相看白刃血紛紛,死節(jié)從來豈顧勛?”20世紀(jì)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,其時人口不過10余萬的桑植縣,死難的工農(nóng)革命軍與紅軍將士即達數(shù)萬人。一瞥銅像背后的千軍萬馬,眼前便倏忽跳出無數(shù)陣亡將士的面影……銅像啊銅像,它不僅僅是告訴人們這里出了個頂天立地的人物,還凝聚著人們對那個年代,那段歲月,以及喂養(yǎng)了那個年代那段歲月的雄魂浩氣的深深緬懷與向往。
    一則關(guān)于中國人健忘的故事令我震驚不已。幾年前,曾在抗日戰(zhàn)爭期間為中國建立了特殊功勛的中美空軍美方飛行員,自愿組成一個觀光團來中國大陸訪問。一下飛機,團長湯姆斯正打算與前來迎接的中國官員熱烈擁抱,孰料遭到官員隨從的禮貌的阻攔,他們是迎接一個日本商務(wù)代表團來的。接待湯姆斯一行的只是省政協(xié)名下的“黃埔軍校同學(xué)會”分會負(fù)責(zé)人。當(dāng)晚在昆明春城餐廳設(shè)宴為觀光團洗塵。酒席本是早就定好的,孰料一個日商要在此舉行答謝宴會,所出的價錢要高得多,所以餐廳經(jīng)理就請同學(xué)會改變地點或改變時間。勃然大怒的湯姆斯當(dāng)即甩給經(jīng)理一疊美金,要他按最高標(biāo)準(zhǔn)訂。往后的幾天里,觀光團發(fā)現(xiàn)與之接觸的中國官員與老百姓,對中美空軍在反法西斯戰(zhàn)場上的那段歷史幾乎一無所知。自尊心受到傷害的湯姆斯,把在中國參加抗日戰(zhàn)爭獲得的紀(jì)念勛章全都掛在胸前,走上街頭,看看有沒有人認(rèn)識??上Ю@著昆明鬧市走了一大圈,也沒有人來搭理他,更別說要像對待英雄那樣歡迎他了。只有幾個年輕人操著“洋涇浜”英語,打聽這位美國老人有美元兌換么??傊?,半個世紀(jì)還沒到,由中美空軍共同用鮮血和戰(zhàn)功鑄造的豐碑,已經(jīng)為人們所遺忘了。
    走在離銅像不遠(yuǎn)處的游道上,我是以十分痛切和激憤的心情,向同行的友人述說這個故事的。正好這時有一群日本游客從后面趕了上來,其中一位干練精瘦的矮個子老人打著手勢,嘴里嘰哩咕嚕著,初聽以為是向我打聽一個名叫“李炳仁”的人,后來才知道是說他們是“日本人”,詢問天子山度假寨往哪兒走。順著我的手指方向,老人說著生硬的中國話“謝謝”,與他的同伴們走了。而老人那雙眼睛,我卻總覺得在哪兒見過……
    哦,想起來了,是在余秋雨先生的散文《這里真安靜》里頭。20世紀(jì)四十年代,曾將古老的黃河流域整個兒浸入血泊的日本陸軍元帥、日本南方軍總司令寺內(nèi)壽一死亡的消息,震動了新加坡的一座日軍戰(zhàn)俘營。正在受到全世界唾罵、正在受到公審的一群日本戰(zhàn)
俘,張羅著要為寺內(nèi)壽一筑一座符合元帥身份的墳,并決定墓碑必須采用柔佛(今屬馬來西亞)南部的一座石山上的石料,因為日軍曾與英澳聯(lián)軍在那里發(fā)生過激戰(zhàn),好多石塊都浸染了日本軍人的鮮血。于是,他們以修建戰(zhàn)俘營宿舍為由,征得看守他們的英國軍官的同意,開始大規(guī)模地采運石料。而遠(yuǎn)在柔佛的那方染血的巨石,則只能在星夜秘密偷運;山道上,椰林下,低聲的呼號,受過傷的臂膀,勒人肌肉的麻繩,搖晃的腳步,警覺的耳朵,尤其是星光月夜下那一雙雙不肯認(rèn)罪服輸?shù)难劬?,使人觸摸到了人類精神中極為可怖的部分……從資料中得知,這群戰(zhàn)俘還為其他戰(zhàn)死的日本兵一一筑墳立碑,就連被國際法庭公審和處決的戰(zhàn)犯,也被他們想盡辦法,弄到了每一戰(zhàn)犯處決時灑血的泥土,匯集起來到這個墳地“下葬”。陰氣森森的墳地,墓碑排列整齊,好像還在期待著什么指令似的。
    包括半個世紀(jì)前國土慘遭日本侵略者蹂躪的那段屈辱與苦難在內(nèi),近代以來的中國史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悲劇。我們這個曾經(jīng)苦難深重的民族,卻似乎缺了點悲劇意識,多了點忘性。并非要去糾纏歷史舊賬,并非要馱滿歷史的積案負(fù)重而行。只不過,一個民族的恥辱與輝煌,一個民族的精神和魂靈總該不能遺忘吧?有過恥辱卻缺少恥辱感,有過悲劇卻缺少悲劇意識的狀況總得從根本上有所改變吧?
    每回每回,我盤桓在云青崖前,凝視著如柱如塔如戟如劍如碑好一個“殺伐之聲”!好一個“雄魂不散”!對于壯士來說,一千遍慷慨的承諾,當(dāng)不上一次勇敢的獻身?!秶鴼憽匪憩F(xiàn)的在強敵面前,壯士猶操必勝信念,生者爭先死者不悔的氣概,恰恰應(yīng)是這方山水以及由這方山水養(yǎng)育的子弟的生動寫照。于是,你便可以明白了,在熊熊火光邊喝血酒,殺仇人和被仇人殺一樣地毫不在乎的民風(fēng),何以延續(xù)千百年而不衰;于是,你便可以理解了,賀龍隊伍唱著“要吃辣子不怕辣,要當(dāng)紅軍不怕殺,刀子擱在脖頸上,腦殼砍噠碗大個疤!”果然前仆后繼如割韭菜一般,割去一茬何以又能冒出來一茬……
    下張家界,過澧水,再往前走幾步路,便是上古時候被舜帝放逐的堯的臣子,后來被稱為四大惡人之一的歡兜的地方,喚作崇山。據(jù)傳從此這一帶便成為“九州以外,圣人聽其自然。不勤于遠(yuǎn),不受其貢”的“南蠻荒服之地”。朝廷見這兒歷代都有山民造反,以為是歡兜陰魂不散,遂派人劈山開溝,以斷其“龍脈”??梢娺@種生為人杰、死亦鬼雄的猛士之風(fēng),堪稱淵遠(yuǎn)流長。其實。除了后來成為苗民先祖的歡兜,還有頭被砍去后以臍為口以乳為目,舞動雙斧仍呀呀叫喊著上陣的刑天;還有頭撞不周之山,雖肝腦涂地仍盛怒不息、令天地失色的共工;還有頭上長角,以鐵豆為食,被肢解后鮮血仍要化作腥紅色楓葉的蚩尤;還有與日逐走時在離此不遠(yuǎn)處留下過煮飯用的支鼎之石,后來居然喝干整整一條河流的夸父……流
貫在這些戰(zhàn)敗者的英雄人血液里的,不都是擁有至為可貴的一種精神在么?雄魂不散的向王天子身上固然可以感受到這種一脈相承,就是終而獲得決定性成功的賀龍元帥,他和他的隊伍同樣是受惠于這種精神的熏陶與激勵——
    從歲月的泥濘里走來,
    從歷史的血泊里走來,
    從“壯士一去兮不復(fù)返”的悲壯里走來,
    從“畢竟還我萬夫雄”的雄魂不散里走來!
  林如方陣的千百座巖峰,陽光照射,云煙蒸騰,便總是覺得有一股孔武之氣陽剛之氣,在流溢回蕩。而我卻寧肯不把它們想象成牽著名駒披著鐵甲的一群無言而嚴(yán)峻的陶俑。那深埋于歲月厚土之下不曾腐爛的“世界第七大奇跡”,屬于三千年黃土八百里秦川的北中國。這里位于中國南方被歷史稱為蠻夷之地的所在,應(yīng)是炎黃大戰(zhàn)中潰敗一方的炎帝部落的后裔,抬著先人直挺的尸首,帶著滿身的傷痕與血污,還帶著蒼涼邈遠(yuǎn)的想象和代代復(fù)仇的信念,由北而南遷徙于藏匿于這崇山峻嶺之中,操吳戈披犀甲于三閭大夫的《國殤》之中的。
    武陵源的好些地方,如百仗峽,插旗峰,卸甲峪,鑼鼓塔,亂竄坡,止馬塔,等等,一一拓印出了古戰(zhàn)場的痕跡,使人遙想起當(dāng)年矢百交墜,直殺得天昏地暗的情景。果然應(yīng)了《國殤》里頭的話:“誠既勇兮又以武,終剛強兮不可凌。身既死兮神以靈,魂魄毅兮為鬼雄!”終于抵擋不住進剿官兵的向王天子,連人帶馬一縱身躍入眼前這深不可測的神堂灣中。當(dāng)?shù)厝苏f,至今仍可聽見其間金鼓玉槌、戰(zhàn)馬嘶叫的殺伐之聲,向王的兵馬一直雄魂不散呢。賀龍銅像附近長有一大片蘆葦,蓬勃而茂盛。按常識只在河流湖泊中生長的野生植物,為何蓬勃到海拔千多米的高山上來了?科學(xué)的解釋肯定是有的,可人們寧肯相信這樣一種說法:元帥曾在湖北的洪湖開辟過根據(jù)地,對生命力尤為頑強的蘆葦懷有特殊的感情。銅像安放的日子里,元帥托去一個夢,一團團雪也似的蘆花,便在“洪湖水浪打浪”的歌聲中飄上天子山來了。
    骨子里始終流貫著英雄血液的元帥,后來是含冤飲恨而死的。幸得歷史還元帥以本來面目,并鑄一尊銅像于天子山上,以彪炳其與山岳同在的豐功偉績。從此,千百座砂巖巖峰便給賦予了一種嶄新的含義?!秾④娏睢?、《十面埋伏》之類的氛圍猶在。“駕前六軍錯錦繡,秋風(fēng)鼓角聲滿天”之類的陣容猶在。天地間氤氳不已蒸騰不已著一股蕩氣回腸的雄性魂……
    向我問路的那位日本老人,并不一定是當(dāng)年的戰(zhàn)俘(當(dāng)然這不妨礙他同樣可以擁有那樣一雙眼睛)。是也罷,不是也罷,他和他們一群面對這尊中國元帥的銅像,不知是一番什么樣的感想?遙想元帥當(dāng)年,雄姿英發(fā),戰(zhàn)場上導(dǎo)演了幾多“強虜灰飛煙滅”的壯劇,而令包括日本侵略軍在內(nèi)的敵手們聞風(fēng)喪膽。半個世紀(jì)過去了,不知往來如織的游人們是怎樣叩讀銅像的。讀得出一種歷史感來么?讀得出一種被喚作民族靈魂與精神的東西來么?
    如同大地需要如眼前這般拔地而起的奇峰一樣,世間需要奇?zhèn)サ哪袃?,需要千秋不滅的猛士精神。歲月可以流逝,戰(zhàn)爭可以消失,記憶卻不可健忘,精神卻不可萎縮。一個民族要生生不息和強大就必須擁有“猛志固常在”的精神支柱。如同人們千里萬里而來,對包括銅像在內(nèi)的這片拔地而起的奇峰,由衷地充滿驚奇、激奮的審美感動一樣。
                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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