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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山的傾訴——沈從文繾綣張家界

更新時間:2018-03-19 11:11:38 來源:m.vvv-eee-multi-tld-no-pending.com 編輯:金克劍 已被瀏覽 查看評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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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山的傾訴
  ——沈從文繾綣張家界
  金克劍
  好不容易捱過了漫長的等待,縣府頭頭們總算告辭,就見沈先生站起來,對早恭候于門外的幾個崇拜者連聲說:“進(jìn)來,都進(jìn)來。”
  我們便惴惴地走向他,他則微笑著向我們伸出雙手——極恭敬地握著。我誠惶誠恐,說:“先生,以我目前在文學(xué)上的成就,是不配見您的。”他馬上糾正說:“不拘文學(xué),不拘文學(xué),凡青年我都喜歡的。”話就從青年講起,他說,“離開湘西已50多年了,那時,我也是個20郎當(dāng)歲的青年,呆頭呆腦在人生的賭場上下了一盤賭注,不曾想”,他感慨地摸摸滿頭銀絲,不無感傷地吟道:“莫老莫還鄉(xiāng),回鄉(xiāng)痛斷腸……”
  透過那深度老花鏡,我忽然發(fā)現(xiàn)先生的眼角似有淚珠在閃,我心里一沉,先生一定觸動了什么心事。聽說先生剛回故鄉(xiāng)鳳凰,在楊家祠堂聽鄉(xiāng)親唱儺堂戲時,他也哭了。他好濃的一口鳳凰話,但是,說話已不那么敏捷,聲音細(xì)且發(fā)抖,舉止也欠靈活。我意識到與我曾在心中描摹的形象已相差甚遠(yuǎn)。旁邊那位叼著煙斗、外形頗顯精明的壯年人,就是大畫家黃永玉,他的健談豪爽與先生的文靜含蓄成鮮明對照。黃永玉說:“表叔只讀過小學(xué)四年級,比文盲強(qiáng)不了好多。湘西人出了門,之所以能混出點名堂來,是因為刻得苦,潑得命。”沈從文搖搖手說:“我沒搞出什么名堂,幾十年前寫了些東西,香港又剛出版了他的那部大書《中國占代服飾研究》,心情很晴朗,便一行結(jié)伴來張家界看看。”我這才知道,同行的還有先生夫人張兆和、著名畫家黃永厚、黃永玉妻張梅溪及他留學(xué)美國、意大利一雙兒女等。“表叔今年要吃80歲的飯了,他老是強(qiáng)調(diào)老不中用,擔(dān)心給人家做包袱,是我一哄二拉:三強(qiáng)迫給逼到大庸的。”眾人一齊大笑,他也笑,竟笑得一一臉孩子氣。
   “侃”到10點多鐘,我和一位文友送沈老休息。因為有一段爛路,又無路燈,就于他左右扶定,架著他慢慢走去。剛走幾步,他突然神經(jīng)質(zhì)般甩開我倆的手,說:“快莫這樣,快莫這樣,這種樣子,就便我想到坐‘土飛機(jī)’的事了。”
   “土飛機(jī)”——這個在特殊年代發(fā)明的新名詞,聽了無不叫人毛骨悚然。我感覺到他在輕輕喘息,周身像打擺子樣顫抖,一副驚魂不定的樣子。我突然想到一種叫“迫害狂”的病癥。好像先生曾講過這句話:“迫害感且將終生不易去掉。"
  先生,您有創(chuàng)傷原在我料中,卻不知有如此深刻啊。
  翌晨,突然下了一陣暴雨,誰知一登上張家界,天空破涕為笑,萬千石峰石柱灑滿光斑,山澗溝壑,則輕染霧靄,很有點意識流的味道。我們緊隨著先生一行,溶進(jìn)了滋潤的金鞭溪。
  先生被那一座連一座拔地而起的石峰石柱傾倒了,連說:“好好好,這是哪樣搞的,長這么多石筍子。”他邊看邊指點,有時,對著一座座類人類物的山峰沉思,好像在尋找一種能夠溝通二者間情感的最妥貼的句子。小橋?qū)Π妒橇謭龉と司幼〉牡跄_木樓,檐前溪水潺潺,樓后翠色逼人。先生回頭對張兆和說:“你看你看,這是一幅湘西風(fēng)情畫。我筆下的湘西就是這樣子的。”
  我注意到沈夫人的一舉一動,雖是六十七八歲的人,但昔日的風(fēng)韻仍能尋找到一些影子。她對這里的一切都表示出好奇,連木屋  的建筑結(jié)構(gòu)都看得很仔細(xì)。她說她正在編輯《沈從文選集》,要借這次省親的機(jī)會,補(bǔ)上湘西一課,以便對作品作出準(zhǔn)確的注釋。她還向我討教水碾的構(gòu)造原理,土家族人的生活習(xí)慣、民族心理等。我早知道沈夫人原是《人民文學(xué)》的老編輯,1934年《文學(xué)季刊》發(fā)表了她的處女作《湖畔》,在讀者中產(chǎn)生廣泛的影響。沈夫人說,先生一生的作品多達(dá)700余篇,但許多作品已搜不全了,不少作品還是托人從美國、日本及東南亞一些國家索來的。1953年,先生的作品幾乎全被付之一炬,紙型也全都銷毀了。我曾到一些圖書館拍照、影印,都遭到拒絕,看來,編全集很難。
  我們就這樣邊走邊談,一會兒被一條小溪擋住了路,溪水上羅列數(shù)步石磴,遠(yuǎn)看,就像釘?shù)囊慌赔o扣,湘西叫它“跳巖”。先生一下樂了,就要過跳巖,我們怕他一失足成千古恨,要脫掉鞋襪背他過,他不服氣,說:“莫莫。我自個來,自個來,這幾個巖頭都跳不過,還算么子湘西人羅!”細(xì)一想來,先生的一生,不也就和過跳巖差不多?但如今畢竟不是往日漂泊沅水闖碼頭的弱冠少年郎了。先生終于力不從心從跳巖上跌下溪去,濕了腳濕了褲,說時遲,那時快,我和朋友迅速跳下溪攙扶住他,而他仍那樣一臉笑:“不礙事,不礙事,張家界的水涼得咬腳!”他還極惋惜地說:“我真想就坐在跳巖上,讓兩只腳片子造出一團(tuán)水花來……”我讀得出先生臉上充滿了對童稚對故土的刻骨懷念。
   “那么,”我斟字酌句說:“您認(rèn)為中國當(dāng)前文學(xué)的情形怎樣?” 沈夫人趕忙插一句:“先生素來不大喜歡談?wù)危?rdquo;她說,“先生一輩子都很規(guī)矩地做人,不害人更不殺生。”先生似乎答非所問地笑著說:“就好比這山中的杜鵑鳥,嘴角喊出血了,也沒見把山喊崩喊瘦,而山們?nèi)砸圆┐蟮男貞讶責(zé)崴?,讓它和山中的其它鳥兒一道唱,這樣便達(dá)成了另一種和諧,這就是自然。”
  于是看花。
  沿溪行,路邊遍開野花,龍蝦花、蝴蝶蘭或游或翔,極富動感,先生說:“妙就妙在神似而形不似,不叫人一口報出名目,然只要細(xì)細(xì)玩味,也還是能叫得出名兒來的。最好是欲說又怕說不準(zhǔn),那效果更佳。”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,這位寂寞了30來年的大作家,原來做文的“賊心”還未死啊!
  詭奇怪誕的石峰,一座連一座撲面而來,遠(yuǎn)處一石柱棱角分明如金鞭直插霄漢,不知是誰蘸著太陽淬了火,燦爛如金,輝煌成一種壯觀。其對面則是被溪色醉醺了的羅漢峰,河柳依依,讓流水染得翠滴,林中有畫眉在叫,先生眼睛忙不贏,口里就吟:“一溪峰林垂楊柳,十里長廊聽畫眉。”這是一片遠(yuǎn)離了人類喧囂與爭吵的凈土。先生環(huán)視四周良久,就在溪畔擇一石頭坐了。就在那一刻,我突然發(fā)覺先生在掏手絹。這是男人之淚,一個大智大慧者無言的傾訴。
  為了趕時間窮盡那條長長的金鞭溪,我們招呼先生動身,可他就是坐著不動。他眼眶濕潤潤的,喃喃地說:“我不想走了,這里美,這里好,就讓我在這里住下來吧。”沈夫人嗔道:“您這個老頑童。”便像媽媽哄孩子般動員他起駕,見他那般的執(zhí)著,一副癡傻的童子相,也就什么也不說,默默地依偎著他坐下。這時,我們也都遠(yuǎn)遠(yuǎn)地坐下來,連大氣都不敢出,生怕擾亂了山谷的寧靜,擾亂了先生與溪水細(xì)訴與鳥兒對話。八十歲坎坷的人生路,也實在太累太累。
  此情此景,我不由為這位“只靠自己一大堆作品在國內(nèi)國外站得住的文學(xué)家,一個中國少有的在全世界面前能夠代表中國的史學(xué)家”(黃永玉語)過早地結(jié)束文學(xué)生涯而一頭鉆進(jìn)發(fā)霉的綾羅綢緞破磚爛瓦青銅古畫中打發(fā)日子表示扼腕嘆息。我作了一百個“假如”,假如他30余年仍筆不輟耕,我想那必是另一種情形。而他卻淡淡一笑,說:“這恰恰是我的得意處,或叫不幸中之大幸。”
  提起那不堪同首的往事,先生也只是微笑,一如用簡清的手法淡泊了人世間此許恩恩怨怨得得失失。于我,心中卻升起一種莫名的情緒,無論從文學(xué)的角度,或魁從物質(zhì)文化的角度。我不知道這到底是否叫“失之東隅.收之桑榆”?
  第二天,是個陰天,按計劃登黃石寨。先生拍拍腿子,不無遺憾地說:“腳力不濟(jì)呀,就叫小張代我多看幾眼吧。”昨夜我們謀劃了許久,擬請先生為張家界留點墨寶,既然上不了山,正好把這事辦了。我們便將草擬的20多條景點題名和文房四寶奉上桌來。先生說:“我寫字怕見得人,人家一圍觀,手就跳。你們都上山去,我在家慢慢寫,寫了再給把你們。”
  到下午回來,我們推開先生居室,見他仰躺在沙發(fā)上養(yǎng)神,額上淌著汗珠,桌上有一疊寫好的字,地下丟了一些紙團(tuán)團(tuán)——不用說,這是他認(rèn)為不滿意的。先生聽到動靜,一下坐起身來,微笑著說:“都辛苦了吧?快坐,坐。”我心里一陣熱。先生心中總裝著一個博大的“愛”字,他見沈夫人精神不倒的樣子,就嚷著要她快把“代”的那份感覺給把他。爾后,他就借這份“代”來的感覺,信口吟了一首詩:
  險極腰肢寨①,幽深金鞭溪
  更上黃石寨,一覽眾山低。
  時間很晚了。臨告辭,我憋不住向先生討教關(guān)于創(chuàng)作的“真?zhèn)?rdquo;。他想了想說:“我向來主張小說莫霸蠻與政治扯在一塊。你干預(yù)了生活,生活必然要干預(yù)你。”還說:“作品最好不加個人議論。要寫出作品背后蘊(yùn)藏的熱情和作品背后隱伏的悲痛。一句話,要叫讀者去感覺,去回味,去想……。”
  5月31日,沈從文先生結(jié)束了為期4天的張家界之行,就要回鳳凰老家了。臨上車,先生不斷重復(fù)著一句話:“張家界太漂亮了,二天我還要來的,還要來的……”說這話的時候,我看到他在不斷揩拭眼睛,他又哭了,哭得送行的人都不忍直視。大家都明白,先生此行回鄉(xiāng),怕是“辭路”來的,分別即是永訣。
  張家界人記住了中國本世紀(jì)最偉大的鄉(xiāng)土文學(xué)之父沈從文先生回大庸的日子:公元1982年5月28日。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(選自1995年《新作家》1—2期合刊)
    注①腰肢寨.即腰子寨.今為鷂子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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